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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巴思:论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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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4 15:49: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约翰.巴思:论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

我发现卡尔维诺的小说是在1968年, 即《宇宙奇趣》由威廉.韦弗[William Weaver]译介到美国的那一年。当时我在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State U. of NY at Buffalo]教书, 正因博尔赫斯的魔咒而深感痴迷: 后者我也刚发现没几年。68年, 我刚刚在那种迷醉状态中发表了《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 基本上是篇原型后现代主义[protopostmodernist]的宣言; 还有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 正题叫《迷失在开心馆中》[Lost in the Funhouse], 副题为《供印刷, 录音及现场朗诵的虚构作品》[Fiction for Print, Tape, Live Voice](不消说, 特别使用“虚构”这个词是为了向博尔赫斯的《虚构集》[ficciones, 英译Fictions]致敬)。简单地说, 使我能够欣赏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以及后来的《时间零》[t zero]的前提已经具备--第二部作品于次年由韦弗译成英语。我想, 这是个不含泪水的博尔赫斯--或者不如说, 是个富有活力[con molto brio]的博尔赫斯: 较之那位伟大的阿根廷人, 卡尔维诺要来得轻松, 许多时候更是非常滑稽有趣(博尔赫斯先生可绝少这样的时候); 而在形式和语言的艺术性上, 在才智与想象的丰富性上, 他们又不相上下。

  1985年9月, 卡尔维诺的死讯传来后不过一周左右, 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刚好去了我所在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ohn Hopkins U.]作客, 自然就说起了逝去的这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当然了, 这位朋友跟艾可的关系要密切得多; 按艾可自己的说法, 卡尔维诺是他领斯托里加奖[Strega Prize]时的“伴护人”[chaperon])。艾可给我讲他亲历的见闻: 当时卡尔维诺虽然因两周前的严重脑溢血而身心受损, 但还是尽力说出了“I paralleli! I paralleli!”(“平行性! 平行性!”)[按: 英语的“parallel”, 即可指“平行线”, 也可指“平行性”; 巴思本文中主要应指后者, 但文末处玩弄花招, 变成“平行线”了。至于卡氏的意大利文原意, 真是天晓得]的话语, 这可能就是他的遗言了。

  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在成就上的“平行性”[paralleli]至为明显; 然而无疑地, 与之对应的“反平行性”[anti-paralleli]亦然。首先, 尽管两位作家都具有极为精细的心智, 他们在写作风格上却都清楚直接, 全无矫揉造作或花巧虚饰, 然而一丝不苟, 细致入微. “……如水晶般明澈, 冷静, 轻盈, 绝无滞涩之处……”[本文中有些《备忘录》段落未依定译], 卡尔维诺本人这样形容博尔赫斯的风格(在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之第二篇中; 这些备忘录是卡尔维诺为诺顿讲座[Norton lectures]准备的讲稿, 然而他生前没来得及宣讲); 但这些形容当然也适用于他自己--他的六篇诺顿讲稿的题目全都适用于他自己: “轻逸”(Leggerezza)及笔触的灵巧; “迅捷”(Rapidita), 既是指手法的简约有效, 也是指叙事的流畅迅速; “精准”(Esatezza), 既指形式设计也指词句表达; “可视”(Visibilita), 既指动人心魄的细节描写, 也指鲜明的视觉形象--即使是(或许尤其是)在对幻想的描写之中; “繁复”(Molteplicita), 既是从组合艺术[ars combinatoria]角度而言, 也指对事物间无穷联系的关注, 而后者体现于不断扩张无法完成的作品如加达[Gadda]的“美鲁拉纳大”[Via Merulana]与罗伯特.穆希尔[Robert Musil]的“无个性的人”[Man Without Qualities], 也体现于博尔赫斯那令人晕眩的短篇故事如“小径分叉的花园”——以上这些作品, 卡尔维诺都在论繁复的演讲中举为例子; “一贯”, 表现在通过他们二人的风格、各自在文体上以及其他方面的关注目标, 我们可以轻易地辨认出“博尔赫斯式”[Borgesian]和“卡尔维诺体”[Calvinoesque]。卡尔维诺把这六种特定的文学价值讲得妙趣横生, 但我们切不可忘记, 它们并非仅有的文学价值; 不可忘记, 它们的对立面也都确实自有其可称道之处。卡尔维诺在“迅捷”一讲中对此毫不否认: “我选作演讲主题的任何一种价值或优点,”他写道, “都不完全排斥其对立面。我对轻逸的赞歌之中隐含着对重实的称许; 同样地, 我在此为迅捷辩护, 但也不敢妄自否定舒缓的乐趣,”等等。我们这些文风舒缓者--有人可能说是逃避主题者[原文用“malinger”, 与上文中“linger”(舒缓)相映成趣]--在此长出一口气, 放下心来。

  回顾这六份“备忘录”之际, 我们不觉已经越出了风格形式的范畴, 开始探讨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小说在其它方面的平行性. 卡尔维诺以现实主义小说的形式开始了写作生涯, 且从未放弃较长篇幅的叙事体裁; 但是他也如博尔赫斯一般, 对于简练短篇的兴趣要大得多。就连他后期的长篇作品, 例如《宇宙奇趣》、《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 一个旅人》, 也都是(用卡尔维诺自己的形容)模块式、组装式的, 由较小、较“迅捷”的单元构成。而博尔赫斯, 主要是因为他的审美观而不是他暮年失明这一情况, 从没写过一部中篇, 更不用说长篇小说了(在《自叙随笔》[Autobiographical Essay, 浙江文艺的博氏“全集”似未收入]中他宣称,“我的一生岁月主要都献给了阅读, 但是读过的长篇小说寥寥无几, 而且通常情况下, 我都是全凭某种责任感才能坚持到最后一页。”)。在他的晚年, 他不得不象《秘密的奇迹》[the Secret Miracle]中那位被判死刑, 但暂时缓期的亚罗米尔.赫拉迪克[Jaromir Hladik]一样, 在记忆中进行创作和修改。无怪乎他的风格会如此的简洁精准有如碑铭, 如此的……令人难以忘怀。

  继续来说其它的平行性: 虽然, 在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的小说文集中, 分别可以找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及其市郊, 或是意大利, 的情调乃至特定的细节; 虽然他们在各自国家的文学中, 也如在整体的现代文学中一样, 是重量级人物; 他们却都大体上无意于社会/心理学上的现实主义倾向, 这种不论幸或不幸, 长期以来占据北美小说界主流地位的模式。在卡尔维诺而言, 是神话、寓言和自然科学; 在博尔赫斯而言, 则是文学史/哲学史和“梦境对现实的点染”, 取代了社会/心理学的分析以及历史年代/地理环境的细节。两位作家都热衷于反讽式地俯纳通俗叙事风格, 在卡尔维诺, 民间故事和连环画; 在博尔赫斯, 超自然主义和侦探小说。卡尔维诺甚至在他的演讲“可视”中, 将后现代主义定义为“反讽式地利用大众传媒的平庸意象, 或者在那些明显异化的叙事结构里注入由文学传统中继承到的优良品味, 这样的一种倾向”[*对卡氏此句的理解可能有误, 望有方家指正]--这种倾向正是博尔赫斯作品的特色之一,对于卡尔维诺的作品也是一样。幸或不幸地, 两位作家都不曾创造过令人难忘的人物, 也不曾描述过浩大的激情; 虽然博尔赫斯1975年在密歇根州大激流市[Grand Rapids]接受公开采访之际, 被问到“你认为什么是作家的主要职责?”时,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创造人物.”真是尖刻的回答: 这位伟大的作家本人从没有真正创造过任何人物; 就连他那难忘的[unforgettable, 原文似为双关, 既指人物令读者难忘, 也指人物本身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博闻强记的富内斯”[Funes the Memorious], 也如我在别处评述的那样, 更接近于一种病理学上的范例, 而不是一个文学人物。而卡尔维诺有趣的Qwfwq⒙砜桑??蕖⒙砜赏叨?郲Marcovaldo]、和帕洛马尔先生, 都是一些典型的叙述担当者, 跟叙事/戏剧性文学中特色至为鲜明的人物毫无可比性。一流的饭店未必会供应所有的美食; 要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或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高超作品中寻觅集中的人物刻画所提供的乐趣, 根本就是找错了地方, 正如这里同样也没有华丽的激情。

  与前文引述的卡尔维诺所谓“后现代主义倾向”——对平庸意象和陈旧叙事结构的反讽式回收利用--相伴而来的, 是一种对于形式体裁的“政府规定”, 这一点上卡尔维诺体现得尤过于博尔赫斯。在博尔赫斯的巅峰杰作中, 他无比巧妙地运用了被我称为“象征原则”的技巧, 即(请原谅我引用自己的话)“不唯是主题构想、中心意象、背景设置、叙述的编排、观察的角度等等方面; 甚至文本自身的存在, 作品乃是虚构这一事实[the fact of the artifact, 语言的游戏难以完全译出], 也都成了作品意义的象征。他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Tln, Uqbar, Orbis Tertius]这篇非凡之作, 就是这种“高技术”小说写法的绝佳范例; 另外还有其它的例子。此外, 博尔赫斯更以可佩的克制态度, 轻描淡写地运用这种出神入化的技巧, 他把形式的艺术性暗藏袖底, 而不是明佩臂间。而卡尔维诺则正相反, 虽然他一贯不事张扬, 却全无掩饰地以他“浪漫形式主义”(又是我自己的术语, 再次致歉)自得其乐: 这乐趣首先并不是因为证明了他个人的杰出才智, 而是因为组合艺术那振奋人心的多种可能性, 这一点尤为《命运交织的城堡》和《如果在冬夜, 一个旅人》的那种结构上的魔术所证明。他与雷蒙.凯诺[Raymond Queneau]的OULIPO小组的大量交流, 对于这种以形式为游戏的做法来说, 无疑既是原因之一, 也是结果之一。

  1976年在约翰霍普金斯进行作品朗读/阐释活动[reading这个词很难简单地翻出来啊?]时, 卡尔维诺简单概述了他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的主题构想, 而后说道, “现在我将朗读这篇小说中的一小段……”他犹豫了一下, 寻找能令他满意的用词。“……一小段咏叹调。”我心中想, 没错, 依塔洛; 太好了[bravissimo, 意大利语]。卡尔维诺与OULIPO小组其他的巫术师之间的决定性差异, 就在于(祝福他的意大利性格, 但请原谅我这种按照死板成见给人物分类的做法)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形式上的雕琢, 开始歌唱--或者不如说, 他知道如何让严苛的形式本身放声歌唱。卡尔维诺关于乔治.佩莱克[Georges Perec]的评论对他自己的作品也非常合适: 那些异想天开的运算方法和其它的组合规则, 不唯没有窒息他的想象力, 反而确定无疑的激发了它。有一次他告诉我, 因为上述原因, 他乐于接受困难的任务, 例如配合里奇[Ricci]版的塔罗牌[I Tarocchi]写作小说《命运交织的城堡》, 又或另一次更加激进的尝试, 为一部计划中的芭蕾舞剧写篇没有文字的故事, 作为剧情框架(卡尔维诺编了一篇无字的故事, 讲述舞蹈的创生)。

  现在就要说到最后一种平行性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与依塔洛.卡尔维诺都在小说中精妙地结合了两种文学价值, 我称之为“代数学”和“火”的(这些术语我在别处也用过, 是从博尔赫斯的《特隆第一百科全书》中借来的; 他描述道, 一个完整的国度, “包括它的帝王和海域, 它的矿藏、飞鸟和游鱼, 它的代数学, 它的火。”)。“代数学”, 我用它代表结构的精巧; 而“火”代表触动我们感情的因素(我很想改而借用卡尔维诺在演讲“精准”中提出的“晶体”和“火焰”这两种可任择其一的价值, 但是不巧, 他用这些词表达的意思与我在此提到的并不相同)。形式上的艺术性本身当然也足以惊心动魄, 但如果代数学有余而火不足甚至没有火, 那么结果就只是奇技淫巧, 例如凯诺的《文体练习》[Exercises in Style]和《百万亿首十四行诗》[A Hundred Thousand Billion Sonnets]。反之, 如果火有余而代数学太少或阙如, 结果就是真诚的梦呓--没必要举例了。多数人在多数时间里, 向文学作品寻求的是所谓富有热情的艺术性, 而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都能满足这样的需要。虽然我认为两位作家缺一不可, 也决不敢妄图给他们的文学地位分出个高下, 但在我看来, 卡尔维诺或许更为接近当今的主流后现代主义者的典范--这其实没什么重要性, 也姑且不论“后现代主义者”这个巨大的口袋究为何物, 竟能容下如此之多在其它方面大不相同的人物, 包括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萨缪尔.贝克特、豪.路.博尔赫斯、伊塔洛.卡尔维诺、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罗伯特.库佛[Robert Coover]、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埃尔萨.莫兰黛[Elsa Morante]、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格雷丝.佩莱[Grace Paley]、托马斯.品钦[Thomas Pychon], 等等... 我的意思是, 不光要有代数学与火的交融, 非凡的(在卡尔维诺身上且是热情洋溢的)艺术性, 对于安伯托.艾可所谓"老话"[the already said]的广泛了解以及谦恭而反讽式的循环利用, 引人入胜而又全然不见雕琢的叙事手法; 还需要把创作的双脚之一留在传统叙事法中, 而另一只脚切实地踏在“高技术”(在卡尔维诺而言, 是巴黎“结构主义”式)当代叙事法的土壤上。此外再加上我已经指出的, 我们这位朋友身上的人类性和入世性可能要多一些, 就是我论断的理由了。


  在反平行性之中, 我觉得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 以我之见, 博尔赫斯的叙事几何学, 可以说本质上是欧几里得式的。他追求扁长菱形、五点梅花形和象棋的逻辑; 连他那无处不在的无限也是线性的, “欧几里得式”的。在卡尔维诺的螺旋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拆散重组之中, 我则看到了某种作弄人的非欧几何成分; 例如, 他和我同样钦佩卜迦丘在《十日谈》中创造出了第奥纽[Dioneo]这个人物: 这位酒神风格的、百搭牌式的讲故事人不守同伴制定的任何规则, 从而在叙事进程之中加入了一种活泼(但适可而止的)不确定因素。我没能找到机会跟卡尔维诺谈论量子力学和混沌理论, 但我毫不怀疑, 他会认为这些领域富含隐喻价值, 引人探求。
  据我所知, 这两位超卓的作家只有过一次邂逅(在罗马, 当时博尔赫斯已届暮年)[根据中文站收的卡氏年表, 似乎1985年在西班牙还有一次?]。卡尔维诺对博尔赫斯的尊崇是有明文记录的; 然而遗憾的是, 我在同博尔赫斯的五六次简短交谈之中, 忘了问他对卡尔维诺有何看法。我自己对他们二位的尊崇自是不消说了。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 两条平行线[paralleli]是不会相遇的; 但是非欧几何的最基本原理之一, 就是它们有可能相遇--地点不是灵薄狱(在那里但丁由维吉尔引导, 遇到了荷马等人的影子), 也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罗马, 而是在无限之中; 我猜想他们在那里一起展露笑容, 因为看到我努力归纳他们之间的平行性。
  这想法不错, 对吧? 值得由伊塔洛.卡尔维诺来给它歌喉, 让它欢唱。
  
  改编自97年4月4日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C.Davis]伊塔洛.卡尔维诺讨论会上的发言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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